出了北京的城圈，走上一个山坡，热闹便渐渐地被遗落在后头了。车马的喧声，市廛的扰攘，像退潮一般，一层远一层，终至于听不见了。换上行入山野的路径，两旁是些沉默的杨树与槐树，枝叶交错着，筛下些破碎的，游移的光影。风过来，也只听得见树叶们窃窃的私语，那声音是低的，柔的，带着些微的叹息。空气里浮动着泥土与草叶的清气，吸一口到肺里，凉沁沁的，教人那纷扰的心，不由得便沉静下来几分。

　　坡势渐高，视野也便开阔了。远远望见那片墓地，并不紧密地挨着，而是疏疏落落地，各占着一方小小的天地。白色的石碑，像一页页凝固了的时光，静静地立在绿茸茸的草地上。它们大多样式简朴，没有繁复的雕饰，只在光洁的石面上，深深地镌刻着一个人的姓名，与他在人世走过的两个年份。这便是一切了。一个名字，两段年光，中间夹着那长长的一道横线，便是那说不尽也无人再说的一生。我走近了，脚步放得极轻，生怕惊扰了这份亘古的安眠。

　　这里的静，是一种有分量的，饱满的静。它并非虚空，而是像深秋的潭水，沉碧而幽邃，将一切都温柔地包裹在内。你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，听见血液在脉管里潺潺地流，甚至听得见思绪在脑海中滑过的，那极细微的声响。时间在这里仿佛也走得慢了，或者竟是停住了。日影缓缓地移动，从一块碑的顶端，移到另一块碑的基座，像一位耐心的凭吊者，依次阅读着那些无言的墓志。偶尔有几声鸟鸣，从远处的林子里传来，清脆地，滴溜溜地一转，反倒更衬得这天地幽幽。

　　我立在其中，成了一个偶然的过客。尘世的得失，荣辱，欢欣与烦恼，在此刻都显得那样渺小，那样不值一哂了。它们像阳光下飞舞的微尘，虽然活跃，终究是要落定的。而这里，便是最终的落定之处了。一种肃穆之感，不由分说地，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，浸透了我的全身。这不是恐惧，而是一种近乎虔敬的感悟，是对生命终局的凝视，也是对那永恒宁静的、无言的叹服。

　　夕阳的光，渐渐变得柔和而浓郁，给每一块石碑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。那光芒并不刺眼，只是温暖地，怜悯地照着，仿佛在作一场沉默的告别。我该走了，回到那扰攘的人间去。转身离去时，那一片静，那一片肃穆，却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上，也清清地洗着我的魂灵。来时的烦闷，竟不知在何时，已消散在这无边的寂静里了。